失重(41)

　　瓦娜帕扶住梯子，帮他把记事本取下来。

　　翻开记事本时，姜舒愿的手指一直发抖。如果里面的痕迹消失了怎么办？五年过去，它会伴随时间与海浪，在这个异域他乡，无声息变成虚无吗？

　　姜舒愿心底砰然一响。

　　还在。

　　记事本内页里，用他当年坐在客房窗边，用铅笔描绘的设计草稿。

　　是一套婚礼佩戴的珠宝，不久前，还进入了一个业内很重要的设计奖评选。但因为老师对外宣称他抄袭自己作品，不仅评选因争议被取消，他也声名狼藉，事业濒临摧毁。

　　“我的设计草稿还在，这样就可以证明，是我设计的，我没有抄袭……”

　　没想到对方深夜造访，竟是这样的缘由。瓦娜帕气愤道：“我可以作证！本子一直放在柜子里，从没有人动过。”

　　找到了证明没有抄袭的证据，姜舒愿和郁明简上楼去客房。两人房间并不挨在一起，姜舒愿走到自己门外，对郁明简说：“谢谢你陪我过来。”

　　郁明简没有接话。

　　“很怀念，”他叹息一笑，轻轻抚摸门把手。把手是木质的，花纹已被磨得不甚清晰，“上次我们一起来，还是大三的学生，每天都跑到海边玩，还半夜出去，找当地人说有鬼魂唱歌的老房子……真是无忧无虑的一个夏天。”

　　Alpha神色暗暗地看姜舒愿。

　　陪姜舒愿来T国，确认是否存在当初的设计稿，是姜舒愿反复给他带电话的原由。

　　“你答应过我，欠我一件事。”

　　“郁明简，你欠我的。”

　　姜舒愿在电话那边固执道。

　　最终，郁明简答应了姜舒愿，留姜若一个人待在空空荡荡的家里，陪妻子的弟弟，飞往另外一个国度。

　　姜舒愿陷入回忆，指尖又从门把滑落，喃喃：“……明简，能陪我再去海边走走吗。”

　　海边夜空繁星闪烁，弯月映照波涛起伏的海面。

　　失去灿烂日光下蓝宝石的色泽，夜晚的海水呈现一种庞大、无边的黑，月亮与繁星的倒影，仿佛被冰冷燃烧，在翻滚的浪涛里，散碎成隐隐现现的灰烬。

　　姜舒愿脱了鞋子、卷起裤腿，赤脚踩进柔软细腻的沙里。虽然夏季炎热，但深夜海边的温度仍然很低，咸湿海风一吹，身体没完全恢复的姜舒愿咳嗽了几声。

　　郁明简将拿在手里的外套递给他。姜舒愿笑笑接过，穿在身上。

　　郁明简的衣服间沾染一股淡淡的Alpha信息素，混杂些微烟叶气息。姜舒愿心生迷恋，拉过Alpha的衣服领口，放在鼻子下嗅了嗅。

　　他慢慢往前走：“好希望这个夜晚，永远不会天亮。”

　　“姜舒愿。”一直没说话的Alpha，突然在他后背开口，“这几天，我的确一直在考虑，我跟你的关系。”

　　姜舒愿滞住，停在原地，头发很快被海风吹乱。

　　身后的Alpha继续说：“你在我心里是什么位置，为了你我可以做到什么程度，这些事情，我的确都在考虑。”

　　“就在刚才，我也在想，陪你回到一个几年前，你我还是学生时拥有过美好记忆的地方，会不会让我有特殊的感受。”

　　郁明简微微眯起眼睛，在翻滚的夜色里，用平静得残酷的眼神，看向背对他站在前方，曾经与他亲密无间的Omega。

　　手肘不小心一碰，放在书桌边缘的水杯，掉落在地四分五裂。刚泡的果茶没来得及喝，就成为淌在地板的一滩污渍。

　　姜若蹲下来收拾碎片，手指又被划破。伴随锋利的疼痛，暗红血滴像珠子一样溢出来。

　　他用纸巾摁住出血口，默默收拾干净碎渣，然后起身去洗手间，冲洗伤口，贴创可贴。

　　……今天不知怎么了，做事情总是出错。

　　庭院里景象明媚，草木被强烈的日光，映照成高饱和度的绿。

　　下午了吗？或许吧。但具体几点呢？不出门，连时间都模糊。

　　姜若怔怔走着神，直到宋玲打来电话。

　　“玲姐？”

　　宋玲是姜若在这个世界上，少数亲近信赖的人之一。他去国外做手术的事情没有隐瞒宋玲，回K市后也给对方发了信息。宋玲问他既然身体恢复，是否可以继续来画室，姜若在通话里陷入了沉默。宋玲于是不再多问，只是温柔叮嘱：“你要记得，有事情随时可以跟我说。”

　　那之后两人没再通过电话，不知宋玲为何打来。

　　“小若，我有一张百条之森原稿展的门票，临时有事去不了，你想去吗？”

　　百条之森是姜若最仰慕的艺术宗师。百条年轻时的作品狂放粗粝，年迈后的风格却宛如幼童，充满绮丽幻想。百条本人也出名孤僻，很多时候，完成作品的一刻就会毫不犹豫销毁。正因为此，他的原稿价值连城。

　　亲眼目睹百条的原稿，姜若无法抵抗这种吸引力。快四点了，展览是最后一天，晚八点就会闭展。姜若匆忙换好衣服，背上书包，确认一遍宋玲发过来的电子票就出门了。

　　展览地点离住处很远，赶过去又用了一个钟头。天气炎热，姜若又走得急，到目的地时，脸色发红，鼻尖和脖颈沁出薄汗。但一进入展厅，还没来得及散去的汗，又被强烈的冷气一下子闷进了毛孔。

　　展厅里人来人往。

　　姜若看得专注，有时面对一幅作品，会连眼睛都忘记眨动。旁边有人在拍照，有人在聊天，还有工作人员喝止试图使用闪光灯的参观者。外界的响动逐渐隐去，姜若陷入百条之森的艺术世界，线条、色彩与奇思妙想，变成一片柔软绵密的光线，将他包裹。

　　姜若不再感受到周遭现实，因此浑然不觉，有人也在注视他。

　　——想了解一个人，有时很难，有时又很容易。在姜若的漫画里，人物的着装、使用的物品，作为背景出现的城市、屋宇或其他建筑物，偶尔会闪现一种风格奇妙的涂鸦。

　　同为与艺术打交道的人，虽从事不同领域，但翻开姜若的漫画，他立刻敏锐捕捉到了这些看似不经意的元素，其实包含姜若对一位艺术者的崇拜。

　　姜若非常、非常喜欢百条之森。

　　上一周，姜若结束治疗，独自搭航班回K市——得到这些信息，亦非难事。

　　百条之森的原稿只展出三天。他想，姜若不会错过最爱的艺术家展览。

　　他第一天早上就过来了，接着第二天，第三天……

　　终于，在第三天傍晚，他等到了他要等的人。

　　姜若快步走进展厅，脸蛋被外面的热气蒸得发红。展厅很冷，他只穿了一件短袖T恤，着急地寄包、验票。然后，当他的视线落向展品时，慌乱气息忽然消失了，清秀面庞流露极为专注、近乎天真的神情。

　　他一言不发地旁观，等姜若把展看完，才慢慢朝Omega走去。

　　似乎听到有人喊他名字，姜若一时疑惑，过了两秒，才朝声音发出的方向转头。

　　沈川期斜靠墙边，温和地看着姜若，英俊的脸上微微浮现一丝笑意。

　　

 

第47章

　　即使度假村的意外已过去好几个月，再次碰见沈川期，姜若还是涌起一股不自在的感受。

　　姜若后退一步，与沈川期拉开些许距：“沈哥。”

　　沈川期看在眼里，笑意不动：“你也喜欢百条之森？”

　　换作平时，听对方提及最爱的艺术家，不怎么说话的姜若也要忍不住多答几句。但一想到那晚自己的失态，他就没办法正常面对沈川期：“嗯，对不起，我要走了，还得赶地铁……”

　　“——姜若，”沈川期低声打断，“我希望自己没有误会，你在躲我吗？”

　　姜若的确想避开沈川期，可被对方直截了当问出口，他又一阵无措，无法向对方坦承。

　　因为沈川期始终对他怀有善意。

　　他覆着灰尘的人生里，很少感受到的善意。即使那天夜晚，他被发情弄得狼狈不堪，身为Alpha的沈川期，也在试图保护他，而不是伤害他。

　　一时间，姜若心生歉意与不安，做错了事般，低下微微发红的面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