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若瓦剌人打进大同, 距离上京城不过几百里, 你等可知在此妄议军机,寒了将士的心,要的是他们的命, 丢得是大虞的北门。”
“临阵换将,亏你等还是读过圣贤书的,那书都读到了狗肚里!”
白兮然何曾见过这样的老妇!
萧明彻自是活到今日,除了挨过萧烬安的打,但绝没被人这般指着鼻子,直截了当地骂。
可她那根龙头拐,确确实实是他皇爷爷的赐物,见它如见先皇之面。
萧明彻顿时僵在当地。
竟是连动都不敢动,让那龙头拐扎扎实实地括了十七八棍。
萧明彻当时汗如雨下。疼得膝弯微曲,踉跄几步。
七皇子哪还有先前得意之态?
白兮然更是被前线军属包围。
可惜白兮然满嘴谎话,却没人听他分辨。
若是给程岳治罪,换下程岳,牵连得又何止程岳一人。
程岳的部从下属,幕僚军师,俱皆得换,八成还要连坐。
白兮然是把别人家往死路上逼。
谁会给他面子,女眷家丁们其上,稚子幼童也恨透了他,登时就把白兮然扔下义演舞台。
白兮然在舞台下打了好几个滚……
声望楼依然在挤进妇女老幼!
这些人里有程家的,有前线其他家的,与楼中宾客相错杂。
也是因为敬贤帝多疑,凡出征将帅,家眷皆在京中,这上京城攀攀扯扯,至少能扒拉出上千名军属。
场面越发无法控制。
混乱声犹如末日。
白照影慌乱了一瞬,怕陷入人潮误被踩踏。
可他那包厢四周却如铁桶似的,安稳又扎实。
白照影左右摸摸,并无其他人进来。
渐渐的,他的警惕稍微放松,他先安稳下来。
白照影不免想起,分别前,萧烬安对自己那声嘱咐:“这里很安全,别乱跑,等着我。”
大魔王没有骗人。
白照影在鼎沸的喧哗声里,竟轻轻松了口气。
他坐下来,还捧起了杯子,抿下一口水,润润嗓子。
外界的扭打声忽高忽低。
白照影在遮眼纱之后,左右转转眼睛。
他想要竖起耳朵,多探听些周围的情况,不多时,听见那打斗声和诉冤声,越来越低了。
白照影捧着杯子的手在半空凝住。
接着他听见声望楼里,打斗声几乎不闻,脚步声却逐渐明显,楼外又走进一个人。
人墙分开。
却并非因为有谁清场,大伙儿出于本能的自觉,甚至都敛紧了呼吸。
此人的脚步声非常明显,扎实而矫健。
白照影手指在杯身紧了紧,他听出来,是萧烬安。
萧烬安率领锦衣卫到场,兴许刚从程府闹事现场回来,也难怪刚才他出去那么久。
白照影感觉到萧烬安越来越近。
然后,他手里的茶杯被放下,手被人顺在掌心,萧烬安就站在自己的旁边,身上尚有股热腾腾的血腥气。
白照影被这股气息烘得耳热。
他还坐着,闹不清楚萧烬安的用意。
他想站起来,却被萧烬安道了声“不必”。
可他们这一站一坐,想想就显得高低分明。
……坐着就坐着呗,为何要拉手呢?
按说白照影应该以为他在演戏。
又有另一种隐秘的猜测,他觉得并不当是如此,大魔王是不是在安抚自己?
因为离开得太久了,他半天不见人,萧烬安觉得惭愧,他以为自己会害怕。
这念头只在白照影脑海,幽微地徘徊片刻。
白照影心尖轻颤。
却到底没敢信,也没好再往下想。
只是觉得环境比刚才更安全,周围不打架了,白照影暗中长叹,指骨从紧绷变成软软的。
柔软的手勾着萧烬安的手。
却激得萧烬安手掌用力了几分,紧紧将白照影握住,似乎谁也不能让他放开。
吓得白照影又警惕起来,小心翼翼地感触两人手掌紧贴着的地方,然后不着痕迹地防备。
声望楼中,沉重的拐杖拄地,又发出一声闷响。
刚才那还用龙头拐痛揍萧明彻的妇人,那位程老夫人,忽而用苍老雄浑的嗓音,哑声道:
“程家自开国以来,历代守国,忠心可昭日月,家门从未受过如此折辱!”
“府中老弱妇孺百余人皆在此,谢殿下解围,请世子世子妃,受老妪一拜!”
话毕,龙头拐平放于地,发出嗡地一声响。
程老夫人拜倒。
“请世子世子妃,也受我等一拜……”
程府上下,及边军将领军属们,尽皆叩首,老人妇人,幼儿家臣们泣涕不绝。
白照影耳边全是哭泣声。
他觉得有点局促,从没接受过这么多虔诚的尊敬。
白照影还是坐不住,跟萧烬安一同站起身,成为一高一矮的两道人影,手牵着手并排。
大魔王做了好事,他没辜负自己的期待。
大魔王只是性格古怪,喜欢捉弄人,也没那么坏。
白照影拽了拽萧烬安,想让他发话,赶紧结束这场闹剧。
……戏也看够了,他要回家。
萧烬安却从握着他的手,变成十指紧扣着,指头缠上来。
白照影掌心紧了紧,略显不解。
“稍等。”萧烬安道。
接着大魔王质问尤在义演舞台正中的萧明彻,简短道:“何为前线?”
***
萧明彻死也没想到,他以为自己是黄雀,黄雀背后还有鹰隼。
白兮然在声望楼替他搭台,舞台的主角竟是萧烬安!
萧明彻张口结舌。
却不懂萧烬安问题为何意。
他冷硬地回答“大同就是前线”。
却被萧烬安淡漠地嘲讽,似乎把“胡说八道”四个字,明摆地甩在萧明彻的正脸。
“我北部边关,与瓦剌交战处不止大同,阳和卫、白登、天城卫,淮安卫乃至宣府,云州堡独石口一带,皆为前线。”
“瓦剌兵卒,可于这几处相互策应,来回活跃。”
“若只将大同当作前线,至多做个百夫长。与瓦剌交战,守城还是出击,全凭军情而定,也绝不会有战法新旧、战术淘汰之言。”
萧烬安流利地又道:“前几日天气极寒,北部边关必有风雪,粮饷不足,物资储备不够,必引起军心动摇,时疫蔓延。”
他每说一句,程氏宗妇,和其他与前线将士通过家书的军属们,不由自主,纷纷点头。
而声望楼内,先前嘲笑萧烬安的人,见到形势不对,知趣地闭嘴。
也有认真听萧烬安说话的另一部分人,等待世子继续。
萧烬安道:
“兵士信念不足,便容易被敌国钻空子。军事行动屡次泄密,就会导致敌在我先。”
“此战根源在军心而非将帅。”
“换将无用!”
萧烬安话音方落。
楼中有七八岁的少年稚声道:“阿爹说将士们饭都吃不起了,叮嘱我在京中爱惜粮食,阿爹还说好羡慕江南风和日暖,想必前线是极冷的。”
稚童话毕,又有女声响起,控诉军饷迟迟不至,将官难做。
女声言罢,还有人声。
声声不绝。
边军军属是距离前线最近的当事者,不约而同地肯定了萧烬安的分析。
纵使萧烬安串供,也绝对买通不了这么多人。
声望楼内,所有对隋王府叱骂的声音,如今不得不将萧烬安跟萧宝瑞,彻底分开来看。
萧烬安的形象在急剧扭转。
在场的军属们,还有他们远在边界的家人,如今都对萧烬安感激不已。
这一招隔山打牛,萧烬安遥遥收买了军心。
使萧明彻原本想,靠白兮然造势,欲往大虞军队安插势力,如今却成了苛待军属的公敌!
萧明彻浑身冷透。
恐怕他别想染指军务了……
萧明彻被程老夫人重击的腿骨,肿痛得后劲儿上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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