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这喧闹中,谢微楼有一瞬的恍惚。
他仿若置身于一场虚幻的梦境,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。
那一刻,盖头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他的视线,他看不清前路,唯有透过盖头下方那狭小的缝隙,看见他和他紧紧相牵的手——
——直到耳畔传来一声闷响。
谢微楼陡然睁开眼,方才还充斥在眼前的大片明艳红色,如同被一阵无形的风吹散的烟雾,迅速消散殆尽。
入目的是敞开的窗口,一轮皎洁的月轮正静静地悬挂在夜空中,与他遥遥相对,在广袤的天幕上洒下银白的光芒。
他一时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,直到意识逐渐清醒,他才想起来他此刻身在何处。
月华如流水般,自窗口无倾斜而下,无声无息地流淌进这由白玉雕成的宫殿内。在地面,墙壁,白玉桌椅上缓缓蔓延,绘成了一幅他再熟悉不过的场景。
月华殿无论何时,似乎都是这样冷清,仿佛这清冷已经融入了这宫殿的每一寸砖石,每一缕空气,正如同他心中此刻那抹挥之不去的孤寂。
谢微楼闭了闭眼,微微侧头靠在身侧冰冷的玉石墙壁上,任由凉意透过肌肤,一点点渗进心底。
他身上,依旧穿着白日里谢玉书亲手为他穿上的喜服。
如今,他只要轻轻一闭眼,脑海中便会清晰地浮现出谢玉书满是憧憬的,包含着温柔与期许的眼神。
血液从原本干净的的喜服上,顺着衣角处精心绣制的金色的流苏,一滴一滴滴落在地面上。
谢微楼坐在白玉的石阶上,鲜血落在他脚边的地面上,渐渐洇染开来,形成一片暗红色的血泊。
身上的血很多,可没有一处是他的。
那些血,全属于那个在混乱中像只失控的野兽一般,不顾一切将他紧紧锢在怀里的男子。
他紧紧抱着他,头顶上灵境山众人结成的剑阵,在他同样颜色的喜服上面落下密密麻麻的伤口。
殷红的血液从他的伤口中汩汩涌出,顺着他的身体蔓延到了谢微楼的身上,将谢微楼身上的衣物染透。
他紧紧拥着谢微楼,手臂的肌肉因用力而紧绷,像是生怕一松手,谢微楼就会消失不见。
而更令谢微楼难受的是,他在他的眼神里,看到了一丝从未有过的挣扎与痛苦。
他紧紧盯着谢微楼,像是在无声地质问:为什么你不能留在我的身边?每一次我以为终于能拥有你,便会有人将你从我身边夺走?
谢微楼保持着这个姿势坐了良久,方才侧头看向月华殿里的另外一个人。
那人一袭素白长袍,衣袂飘飘,安静地盘膝坐在窗边,周身缭绕着磅礴的灵气如有实质,在他身畔不断翻涌。
叶光霁阖着双目,灵气顺着他身体的经络循环,当完成一个完整的周天后,这才渐渐归于他的丹府之中。
他长长吐出一口气,慢慢睁开眼,俊朗的面容上仿若覆着一层寒霜,没有丝毫表情。
他伸手遮住肩头深可入骨的巨大伤口,即便有灵力的修复,可这伤口却因为被魔气侵染,迟迟不能愈合。
见他睁开眼,谢微楼将头重新靠在身边的墙壁上。动作间,身上的环佩相互碰撞,发出一连串清脆悦耳却的叮叮当当声。
叶光霁的目光落在谢微楼身上那过于艳红的喜服,他微微蹙眉:“你还想穿着那身衣服到什么时候。”
谢微楼低下头,伸手抚平衣角的褶皱,许久他方才开口,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,只是轻声道:“你下手未免太重了。”
他暗自懊恼,自己在信上明明写着,让叶光霁他们看准时机将自己悄然带走,尽可能地避开正面交锋。
然而,他终究还是低估了枢玉对自己的情感。
之前的几天,他用尽办法安抚枢玉,希望靠这种让他满足的方式来减轻他对自己的执念。可他万万没有想到,枢玉对他的执念如此根深蒂固。
叶光霁已然开始擦拭侧剑身上的血迹,闻言他停下手中的动作,看向谢微楼:“若是不这样,我能将你从他手里救出来?”
在收到谢微楼的信之后,灵境山几个阁主全部下山,直奔望月城。
而当他们赶到望月城时,却见整个城池都被红色的绸缎装点得焕然一新。城里的凡人们,个个脸上洋溢着喜庆的笑容,身上系着红腰带,头上戴着簪花,处处都透露着浓浓的喜庆。
而更让叶光霁感到难以置信的是,昔日那个从伏魔塔下侥幸逃脱,被剑气伤得皮肉无存的人,百年未见,如今他的修为竟精进得恐怖如斯,灵境山几个阁主联手,竟都无法与之抗衡。
尤其是在他发现灵境山众人要强行将谢微楼从他手中带走的时候,整个人像是彻底疯了一般。
若非他们联手攻击他的要害,今日根本不可能将谢微楼带出来。即便如此,自己还是被他重伤。
谢微楼低低地咳嗽了几声,慢慢直起身子,而后轻轻叹了一口气。
叶光霁仔细端详了他一番。
此人自两百年前如人间蒸发般,音讯全无,这期间,他派遣门下弟子多次下界探寻,翻遍了每一处他可能去的地方,却连他的一丝踪迹都未曾寻得。
岁月悠悠,他的踪迹成了灵境山众人心中的谜。
直到那日,祝斐也火急火燎地奔回灵境山。当听闻他的消息时,叶光霁正在闭关,可心急之下直接破关而出。
出关后,他一刻都未曾耽搁,当即就要奔赴望月城,一心只想将谢微楼救出来。
然而,谁都未曾料到,那玉偶在望月城周围设了只要仙族接近,就会被重伤的结界。而他这么做的目的,竟只是为了将谢微楼留在城里。
甚至他没有像众人所想的那般折辱谢微楼,而是要与他成亲。
此刻,叶光霁看着谢微楼的样子,眼神中带着几分探究,他缓缓开口:“你答应和他成亲,到底是真心,还是权宜?”
谢微楼原本想要挪动的身子一顿,他的手指轻轻叩在身侧,一下一下,似是在叩问自己的内心。
叶光霁见状,也不催促,只是继续低下头,专注地擦拭自己的仙剑。
月华殿内一时之间陷入一片寂静。
就在这仿若能将人吞噬的寂静中,谢微楼缓缓启唇,声音轻得如同微风拂过,却在这空旷的殿内清晰地传开:“应该都有吧。”
叶光霁停下手里的动作,深深地看了他一眼。
谢微楼也在看着他,那张叶光霁无比熟悉的面容上,早已没了两百年前的清冷孤傲,仿佛红尘中的岁月将那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壳悄然融化。
许久,他看到对方抬起手,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胸口,唇边露出一抹极轻极浅的笑,并不隐瞒:“前者更多一些。”
叶光霁盯着他:“既然如此,又为何要随我们回灵境山?”
谢微楼并未立刻作答,他微微俯身拂开脚下繁复的衣摆,而后缓缓从地上站起身来。
他的目光越过叶光霁,投向远处高悬于天际的月轮。
他微微启唇,用一种近乎自言自语般的声音道:“我若是继续留在他的身边,迟早有一天,他会为了我而死。”
第119章
月华殿在他音落的那一刻, 陷入一片寂静。
叶光霁并未接谢微楼的话,可心里却有些惊诧。
回想起当初听闻枢玉将谢微楼囚禁在望月城的消息时,他心中第一反应便是枢玉此举实在张狂, 理应将其斩杀。
可如今看来,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, 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。
他对于谢微楼的私事, 向来是没有兴趣去了解。况且, 谢微楼既然这样说, 自然是对这些事情自有定夺,根本无需自己过问。
于是,叶光霁只是将被擦拭得寒光熠熠的剑插入剑鞘。他没有看到的是,此刻谢微楼正默不作声地细细打量着他。
谢微楼并没有忘记自己写信,让叶光霁将自己带回灵境山的目的。眼见这两百年来, 对方的面容没有丝毫改变,可是眉目间往昔的温和, 却早已不复从前。
谢微楼走到叶光霁身边的茶案前坐下,拿起茶壶将两盏茶杯添满, 热气腾腾的茶香袅袅升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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